眾里尋他千百度
——代序《獨龍族紋面人尋訪記》
白庚勝(中國作協(xié))
在為蓋明生先生的紀實文學作品《靈魂居住的地方》寫序后23年,我又一次受托為他的新作《獨龍族紋面人尋訪記》寫序。
雖然多年音訊杳無,我卻對蓋明生先生不時掛念于心:這位傳奇作家兼探險家是否還在奔走于“六江流域”的崇山峻嶺中續(xù)寫他的《靈魂居住的地方》,以踐行他探盡“古納西王國”全域的舊約?或者,他會不會在碩果累累之后,早已在海濱城市大連梳理早年的影像、文字成果?
收到文稿之后,我終于得知他在我們相別20多年間的一個壯舉:“從1997年至今的27年間,共8次進入獨龍江……尋找了66個紋面女。這是我的橫斷山脈探險歷程中最有風險的一段路。尋找紋面女的歷程中,我的靈魂也獲得了安寧,收獲了人生的晚宴?!?br style="margin: 0px; padding: 0px; outline: 0px; max-width: 100%; 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 overflow-wrap: break-word !important;"/>
獨龍江。
本書所作的精彩的“倒計時”性記錄,對我往日僅從余慶遠的《維西聞見錄》、光緒《麗江府志》略知一二的“俅人”紋面習俗,作了最完整、最全面、最活態(tài)的呈示、揭秘、表述,令我對這種傳承千古的文化奇觀的類別特征、歷史脈絡、功能等有了生動的了解,切感這是我長期倡導并組織實施的口頭與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搶救工作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和成果,具有重大學術(shù)價值與文化意義。
其實,包括獨龍江、怒江、瀾滄江、金沙江在內(nèi)的橫斷山脈地區(qū)都曾屬于舊麗江府的管轄范圍,長期屬于納西族木氏土司的勢力范圍。直至20世紀70年代初怒江、迪慶單獨建州為止,它們一直由麗江地區(qū)代管,我于1972年至1974年在麗江師范學校學習期間,同學中還有來自怒江、迪慶的各民族學子。我還曾因工作需要出入于怒江州,但終究未能深入到那里的村村寨寨,沒有明鑒當?shù)匚幕姆椒矫婷妫粝铝颂噙z憾。
感謝蓋明生先生的這部作品,讓我彌補了對滇西北文化的陌生,還引發(fā)了我對有關人、事的回憶:年幼時,我有一位在貢山縣當工作隊隊員的堂兄白庚慶曾從當?shù)厝⒒匾晃幻琅蛉?。而我的這位堂嫂的親侄女,就是蓋明生先生于1997年在《山茶》雜志上讀到的介紹獨龍族紋面女文章的作者羅榮芬女士。當初,我在大學畢業(yè)后曾一度寄宿于中央民族大學一號樓地下室招待所。一日,竟有一位在該校中文系讀書的女學生來找我,自稱是怒江州人、為獨龍族,自己的親姑媽當年嫁給了麗江納西人白庚慶。在驚異于已成為紋面民族的親戚之余,我沒有在她與我堂嫂的臉上發(fā)現(xiàn)有紋面,她們的臉龐反而都如一張張燦爛的向日葵,白凈、端莊、美麗。從而,我深感作為中華民族的成員,橫斷山脈的各民族絕非純而又純的存在。所謂“民族”,不過是這一帶用各自的語言、服飾、居處等為“紋飾”的文化族群罷了。不久,羅榮芬女士畢業(yè)回云南工作,我與獨龍族及其紋面的關系也就漸行漸遠。
獨龍江紋面女。
其后,趁被公派留學日本,先后在大阪大學與筑波大學師從小松和彥與宮田登先生攻讀日本學、歷史人類學專業(yè)之機,我開始對紋面這一文化現(xiàn)象有所關注,并對這一全球性的“文化殘余”興趣日濃,對我國學者自20世紀50年代以來的獨龍族紋面調(diào)查更情有獨鐘,還將它們與《山海經(jīng)》中的“玄股”“玄齒”,以及見諸百越民族的紋身、鑿齒、金齒等聯(lián)系起來,視之為遠古人類人體雕題、穿鑿、涂布、描繪、斷切、掛結(jié)等遺風的一部分,以推斷它們與原始信仰乃至圖騰崇拜的關系,對其底層所潛藏的文化內(nèi)涵作探究。
然而,只有閱讀了這部《獨龍族紋面女尋訪記》,那些生動的故事、人物的命運、個體的認知才讓我對紋面的認識別開生面,甚至是醍醐灌頂。在那些素材林總、主體各異、生活多舛、認知多樣的紋面背后,我終于挖掘到它在研究社會史、信仰史、文化史,尤其在人體文化、人體美學領域的多重價值、特殊價值,在促成它們生發(fā)、演繹、變化的生產(chǎn)能力、社會力量、時代風云、審美水平方面了解更深,進一步確知了“生命之樹常青,而理論往往是灰色的”之不謬。
在驚嘆于這部作品優(yōu)美的文字、高雅的品格、特殊的價值之余,我不能不感動于作者對我國大西南“六江流域”這隅“靈魂居住的地方”的永恒情懷。雖然是在世紀之交進行,并于新中國成立,尤其是改革開放以來在生產(chǎn)生活條件及交通、教育、電力、醫(yī)療諸方面得到了極大改善,但獨龍江及獨龍族社會仍舊是一個相對發(fā)展滯后的存在。因為滯后,所以遺存有紋面文化,滯后也必然給蓋明生先生的探險帶來極大的困難,尤其因為他還是位胡子雪白、拄著拐杖、云游五洲歸來的東北人,來自肉體的、地理的、氣候的、生活習慣的挑戰(zhàn)自不待言。在橫跨金沙江、瀾滄江、怒江、獨龍江,翻越白馬雪山、高黎貢山、碧羅雪山,行進博南古道、閨鹽古道、茶馬古道的旅程中,在穿越藏族城堡、納西族雕樓、傈僳族村落、怒族寨子的雞鳴狗吠里,他有明確的奮斗目標、有一心求道的執(zhí)著。他胸懷深厚的學術(shù)修養(yǎng)、理論功力與生命關切,從而親近自然、誠愛民眾,問學于民間,把最豐富、最本真的文理大白于天下,切實推動學術(shù),使此番貢獻不亞于摩爾根的北美圖騰探訪、約瑟夫·洛克的古納西王國尋繹,以及我國學術(shù)前輩吳澤霖、丁文江、楊承志、林耀華、費孝通、李霖燦、馬學良、楊堃等曾經(jīng)在我國邊陲作出的民族學及社會學調(diào)查貢獻。至少,他首次全面揭開了現(xiàn)代獨龍族社會的紋面秘密,使獨龍族恢復了文化自信與文化尊嚴,為紋面正了名。從此,獨龍江地區(qū)不再“養(yǎng)在深閨人未知”,獨龍族文化不再受傷害,獨龍族紋面不再被侮辱、丑化,中國在紋面研究上的話語權(quán)得到了確立。
獨龍江。
穿過霧鎖的貢山、親近布卡瓦的猴子、飛渡竹溜、尋訪木切瓦、拽著馬尾爬上雪山之后,邂逅樹洞里的獨龍族人、初識孔當村的紋面女、夜話小鎮(zhèn)、聽罷曲緹達不吉的歌、跋山涉水使4個腳趾甲都脫落之后,蓋明生先生喚醒了太陽神紋在獨龍女人身上的記憶,破解了神秘的文身符號,將現(xiàn)存文面文化鎖定在特定時空中,絕不做泛泛空論。他指出了外界、世俗對文身的不同態(tài)度僅出于不同歷史文化背景下的認知相對性:前者視之為陋俗,后者則奉之為行之千年的習俗,以及獨龍族女子的成人禮和靈魂尊嚴。他對所紋的蝴蝶是否為圖騰作出的判斷十分明晰:那只是個出于生死理念的信仰符號。他對眾多獨龍族氏族譜系的梳理結(jié)果是:它在本質(zhì)上表現(xiàn)了獨龍族某個大家庭的成長全過程;那66個紋面女的口述記錄,更成為人類學史上難得一見的“實話實說”。
由此,我終于了然他初到時獨龍族鄉(xiāng)親對他的敬而遠之,以及他與獨龍族經(jīng)年交往、交流、交心之后的魚水難分,特別是他即將離開時受采訪者的不舍不忍。
可以滿足了,蓋明生先生。當今熙熙攘攘的學術(shù)界,又有幾人能像你這樣流盡人間千般汗后,不僅收割了滿滿的學術(shù)成果,還收獲了如此真誠的情意、愉悅、朋友,讓自己的靈魂棲息在一直企求的居所?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編輯:白 浩
APP編輯:吳 星
二審:和繼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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