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愁麗江】父親,您是那座高山

2024-12-08 17:56:31 閱讀量7531 字數(shù)8166

父親,您是那座高山


——寫給去世25年的父親(一)


張賽東  文?圖


謹以此文獻給我至愛的父親,以及不知疲倦地辛勞一生,絲盡化繭蠟成灰、杜鵑啼血喚不歸的無數(shù)普通而偉大的父親。

                                  ——題記

一、悲風突來淚難盡

為什么我每每想起或夢見父親,眼淚總會不自覺地涌出來?因為我想父親想得太苦、我愛父親愛得太深。

1999年1月5日是我人生中最黑暗、最慘痛的日子。一向身強體健、前一天傍晚還從高山深處背柴回家的父親,在吃早飯時突發(fā)腦溢血倒在老家廚房的后門外。等上山拉松毛回來的母親看到時,父親已臥在結冰的水溝邊不省人事。等在麗江市區(qū)上班的我及兩個妹妹趕到老家,只見被親友抱到床上的父親不斷喘著粗氣,半睜的雙眼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我在他的耳畔一聲聲呼喚“阿爸”,他的眼珠略微動了動,眼角有淚水滲出。趕來急救的縣醫(yī)院院長和澤源說:“基本判斷是腦溢血,恐怕無力回天了。”下午3點半左右,隨著父親的脈搏逐漸停止跳動,勤勞一生的父親閉上了雙眼,無論我們怎樣呼喊都不答應。

父親再也不會應答了,“阿爸”這一世上最親切的呼喚,以后我再也沒有地方用上了。父親要永遠歇息了。

晴天霹靂過后,淚飛傾盆而下。青山望斷,親恩難斷;江水流干,眼淚難干。

我的印象中從未進過醫(yī)院的父親就這樣走了。

有了病痛從不休息,吃點藥繼續(xù)上山燒炭砍柴、下地管理莊稼的父親就這樣走了。

60歲時還可以爬上大樹、如猿猴般騰挪在樹枝間,還自信滿滿地說70歲也要爬樹、至少活到90歲也沒問題的父親就這樣走了。

獨梅立寒窗,開在百花前。歷經嚴冬霜,春來竟凋殘。信念堅定、內心剛毅、一生辛勞的父親,用一輩子的執(zhí)念和腳步,一刻不歇地攀爬那座高山,任憑風雨交加、坡陡路滑、山高林密,迎著星月不舍晝夜,卻在霞光微紅、山頂在望時猝然倒下。青山肅立,流水嗚咽;松柏不語,杜鵑哀啼。

靜默的青山啊,正細數(shù)著、撫摸著他的腳步;門前嗚咽的流水,從沒發(fā)出過這么多悲傷的聲音;晝伏夜出的貓頭鷹,再也不會看見夜色里那個熟悉的身影。

父親,25年來我常常默念著您。您從不應答我的無數(shù)次呼喊,卻無數(shù)次來到我的夢里。

孔壁落。后方中間為雞心山。


二、往事如煙一卷書

父親在世63年,他的一生可能算不上鴻文巨著,但于我而言,他是一部雋永深刻、耐人尋味、百讀不厭的書。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作為長子,我與父親在生產生活中走得最近,一起經歷的生活艱辛、一起體悟過的酸楚和幸福,印記深刻,許多情景歷歷在目。

1.孝親回鄉(xiāng)

在家排行老三的父親,學名張言昌,小名文彩,生于1936年。他在家鄉(xiāng)石鼓上完高?。ㄍ晷。┖?,邊在家勞動邊復習課程,曾多次參加中學入學考試,但都因家庭成分問題未能如愿。直到1956年才與我的四叔一起考入麗江財經短訓班,3個月便結業(yè),分配到原麗江地區(qū)鐵工廠(麗江機床廠的前身)任會計、總會計半年多。用父親的話說,他的業(yè)務能力精熟,可以同時用雙手打算盤。

在階級斗爭為綱、運動一個接一個的年代,因家庭成分被劃為地主(新中國成立前,勤勞能干的爺爺、奶奶在家里開了個小食坊,為從鶴慶、麗江、劍川來到石鼓,以及繼續(xù)趕往迪慶州的過客提供稀飯、涼粉、豆腐等食物。紅六軍團曾在我家用餐,軍團首長還送了一匹白馬給我的奶奶。此外,爺爺、奶奶還收養(yǎng)過一個流浪的孩子),而父親那同母異父的大哥已自立門戶,二哥于1950年加入志愿軍,參加抗美援朝后復員(1958年)歸來,被分配到偏遠山區(qū)當教師,四弟也在麗江國營專賣分公司從事財務工作。

面對這些情況,父親心中特別牽掛還在老家的父母。他想,父母辛辛苦苦供養(yǎng)了4個兒子成人,如今卻一個兒子都不在身邊,還要面對所有的風浪、困難;家里的房子被沒收(爺爺、奶奶在1946年用所有積蓄修建的新院子被沒收后分給了貧下中農)后又陷入了上無片瓦、下無寸地的境地。當時,麗江地區(qū)鐵工廠里大鳴大放、糾斗“右派”、批斗“地富反壞”又呈抬頭之勢。因此,父親便向廠里提交辭職申請,回石鼓奉養(yǎng)雙親。父親與隨后被下放回家的我的四叔在家勞動一段時間后,在有考師范學校的機會時,父親鼓勵我的四叔:“家里有我,你去考吧?!保ㄋ氖逵?957年9月考入麗江師范學校,畢業(yè)后被分到永勝縣當鄉(xiāng)村教師至退休)而父親開始了他上山下田、以鉆山溝為主的含辛茹苦、艱難創(chuàng)業(yè)的人生歷程,以他特別堅強的信念和剛健的身軀、異乎尋常的執(zhí)著與智慧,書寫了特殊年代里一個中國農民的傳奇。

2.副業(yè)隊里的能手

記憶里,父親身高約1.76米,極精瘦。但在他看似瘦弱的身軀里,始終蘊藏著比常人能受累、耐力好的巨大能量。回到老家后的20多年間,父親除了農忙時節(jié)下田種地外,幾乎一直是生產隊里的副業(yè)能手和骨干。他曾參與過修建麗永公路,曾到大隊滑石廠做工,燒瓦、燒石灰、打石頭樣樣在行,也曾帶領副業(yè)隊到離家6公里多的大灣橋、10多公里外的仁和采伐林木。父親曾跟我講過在仁和采伐林木的故事:當時,他帶領著六七個同村人到工地報到時,公社干部吃驚地看著他們說:“你們望城坡是不是沒有勞動力?怎么會派來這么又瘦又小、大風都吹得倒的幾個人。到底是你們砍樹,還是樹砍你們?”父親對他笑笑說:“同志,人不可貌相,你盡管分配任務得了?!惫绺刹啃α诵Γ钢蛔L滿松樹的小山頭說:“砍伐這座山上的松樹就是你們的任務。記住,原木、椽子要分開,齊頭要規(guī)范。初定20天要砍完,如果砍不完可延長時間。”父親和鄉(xiāng)友用了10多天便完成任務。那位公社干部來驗收時,看著光禿禿的山頭和堆碼整齊的一堆堆木料,吃驚地說:“想不到,了不得。真像一群孫猴子。”父親還跟我說過,當年西壁土紙廠那座水磨房下面寬1米、長10多米的沖水槽,是他利用在打落箐當副業(yè)隊隊員時的一個休息天獨自做成的:天剛亮不久,他已把有一圍多粗的櫟樹放倒,砍削好兩面后,一個人用撬杠從半山推到公路邊,中午即掏成槽型,用手推車運到土紙廠,到手12元錢,一天賺了別人一個星期才賺得到的錢。

鉆山林、住工棚、風餐露宿、披星趕月,極大地磨練了青年父親的意志及體力,更為生產隊贏得了收入和聲譽。

扛著柴火的父親。1995年攝。


3.有境界的燒(賣)炭翁

20世紀70年代初,生產隊為解決集體的收入問題,決定在離村子較遠的雞心山集體林里燒炭,父親爭著報名上山。從那時起,近30年的時光中,父親在家、山、石鼓街之間來回奔波,用他堅實有力、從不懈怠的步伐,在艱苦、單調、執(zhí)著、希望中丈量生活,譜寫了一曲感人的燒(賣)炭翁的命運交響曲。粗略統(tǒng)計,父親一生走過的山路超過20萬公里(其中,半數(shù)是背著百多斤的炭、柴或扛著木料等),足可以繞地球幾圈。

父親近30年的燒(賣)炭歷程,可分為兩個階段:第一階段,20世紀70年代初至1982年,主要為生產隊的副業(yè)增收入、掙工分;第二階段自1982年底至去世,主要是掙錢供子女讀書。

(1)生產隊時期:多掙工分不餓肚子

生產隊時期,燒炭是個既特別辛苦又有一定技術含量的活計。說到辛苦,“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只說了一些表象。從挖炭窯、砍炭柴、裝窯、燒窯、封窯、出窯、背炭、賣炭,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知要流多少汗水、花多少心血。生產隊時期,先后有陳表叔(近3年)、阿景云表叔(3年多)、阿原表爺爺(4年多)上山與我父親做搭檔。從我記事起,夢鄉(xiāng)中的我常迷迷糊糊聽到父親大聲應答著從村西面(我家住在村東,中間隔著300多米梯田與村西相望)傳來的搭檔相約去山上的吆喝聲。后來,我家里買了一個鬧鐘,早上6點15分準時響起,父親立即起床上山。小學3年級時,我第一次隨父親上山,走過半公里多的田間小道,又走過一公里的公路,再順著兩山夾峙的“孔壁落”山溝里崎嶇彎曲的小路一直往高處爬坡一個多小時,才艱難地走到山深林密的雞心山上的炭窯旁。年幼的我喘著大氣問父親路程怎么這么遠,父親笑答:“近處的柴要留給村里的人砍。而這里,村里的人到不了,樹子密、櫟木多,砍過的樹發(fā)芽也快,不用七八年就又成林了。你第一次來,肯定會覺得又遠又累,走幾次就會習慣的。我和你的表叔們走到這兒才算熱身,汗都還沒出。你休息一會兒,找點豬食等著吧。”說完就消失在密林里,只聽見斧頭砍柴的聲音響徹山谷。

此后的周末、假期,隨著與父親上山的次數(shù)增多,我對燒炭人的辛苦有了更多的體悟。不管太陽多辣、雨下得多大,他們也得砍柴、背炭下山。記得陳表叔的個子很瘦小,他的斧頭卻很大、很寬,砍柴時傳出的聲音在上午特別響亮。休息時,他那粗糙有力的手指頭可以直接拿燒紅的火炭放在煙斗上點煙;背炭下山時,百來斤木炭壓在本就瘦小的身軀上,他像穿山甲一樣縮成一團,鼻尖上常掛著一大滴汗珠。與我父親搭檔了近3年的一天,他在炭窯邊與我父親不舍地告別:“老表,與您在一起干活心里很痛快,但燒炭這個活太辛苦了,我實在有些干不動了,我已跟隊長說了,到下面干幾年農活。以后有機會又上山與你做伴?!标惐硎逑律胶螅犹嫠娜耸前⒕霸票硎?。他比父親小10來歲,是個體格異常健壯的大力士,干活動作利索,背炭時每次總比我父親要多二三十斤,下山時腳步很快,我們只能遠遠看到他的背影。又過了3年,比我父親小10多歲的阿原表姥爺(他輩分比我父親還高一輩)又上山接替阿景云表叔與我父親搭檔。阿原表爺爺中等個頭、性情溫和、說話面帶笑容、身板硬朗。他與我父親搭檔了4年多,吃午飯時總是有說有笑,交換著各自帶去的菜。那些為了上山燒炭帶的午飯,雖然很簡單,但我們吃起來格外香。有時,他還會繪聲繪色地為我講一些笑話或民間故事,讓我這個涉世未深的少年大開眼界。我曾問過父親:“燒炭這么辛苦,您為何不放棄?”父親對我娓娓道來:“你知道我為何要來燒炭?一為吃飽飯,二為家庭發(fā)展。燒炭雖辛苦,但掙的工分多,工分多了才能分到糧食?,F(xiàn)在,有的人家連飯都吃不飽,借糧都沒有借的地方,而我一個人差不多能掙兩個人的工分,任務完成了,還可以背點碎炭回家用于取暖,開銷錢緊張時賣點碎炭還可以補貼家用及你們的學費。另外,在山上燒炭清凈、單純,像我這樣的地主子女,如果在村里勞動的話,因為個性強,對好多人干的活、做的事看不上或看不慣,肯定要說道說道。言多必失,一不小心又要挨批斗,有時還莫名其妙地要去陪斗。我現(xiàn)在干最苦的活、掙最多的工分,為集體提供財源,除非哪個人發(fā)瘋了才會來找我的麻煩,而極個別想找我麻煩的人又找不到我。于公于私,這個苦值得吃??嗨闶裁??人從來不會苦死,只會被氣死?!笔前?,如今回想,我們一家7口人,奶奶70多歲時因挑水跌倒傷到左臂致殘,我和3個弟妹在那個特殊年代雖然不敢奢望吃好穿暖,但憑著父母親付出比別人多的辛勞(母親的身體雖然不算強壯,掙起工分來卻在婦女中常常名列前茅),我家從沒斷過糧、鬧過饑荒,上小學、中學時我們從沒有交不起學費。每到過年,幾個弟妹還總能穿上新衣服,引來村里不少小伙伴羨慕的目光。同時,家庭住房條件等也在逐步改善。

(2)“包產到戶”直至去世,賣炭翁夫婦供出4個大學生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從“以階級斗爭為綱”到“以糧為綱”,從“包產到戶”到“地富摘帽”,改革春風陣陣激蕩。我的父親及鄉(xiāng)鄰們像億萬中國農民一樣,以巨大的熱情擁抱社會變革,以實際行動支持改革開放,在偏僻的小山村書寫了平凡而精彩的人生篇章。

當時,我家里的負擔更重了:奶奶年近80歲,我剛考上大學,妹妹、弟弟分別在上初中,小妹在上小學。父母親商量后,確定了母親在家種好責任田為主、父親仍然上山燒炭掙錢。在此前那個發(fā)展緩慢、物資匱乏、不時“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除了母親起早貪黑編織一些生活用品,逢街天去石鼓街上賺點日常開銷錢外,沒有其他找錢門道。當時,燒炭是雖然異常辛苦卻找錢最快的一門活計。父親就這樣義無反顧地又踏上了那條他在風霜雨雪中不知走過多少次的山路。除了農忙時節(jié)需下山協(xié)助母親外,直至去世前一天,他一直用腳步丈量著這條從家里通向雞心山的崎嶇山路,這條在他心里充滿美好愿景的山路。年近50歲的父親,像返老還童般,瘦弱的身軀里似乎有鋼筋鐵骨,源源不斷地爆發(fā)出巨大能量:迎著星光、踏著月色,頂著驕陽、風雨無阻,有時一天要背3次炭到家(從家里上山背一次炭來回要3個多小時)。有時,上午還在石鼓街上賣炭,天黑時分他又從山上背著一背炭回到家。暑假、寒假里,父親就抓得特別緊,往往窯里的炭還未充分冷卻就搶時間出窯。有好多次,我鉆進又燙又悶的窯子里,只受得了20多分鐘,但他一鉆進去就待個把小時才出來透透氣。每當1000多斤的一窯炭出窯,幾個弟妹和母親一起將炭背回家,再背到兩公里外的石鼓街上去賣。接過買炭人尚有余溫的錢,我們的學費、路費有了著落,家里又可以搞點基建或添些物件了。這時候,父親就會產生發(fā)自內心的愉悅:與他一起走在上山的路上,總是有說有笑地講些故事、說點笑話給我聽。村里不少鄉(xiāng)鄰都說,這個阿彩(父親的小名)怕是吃到仙藥了,人那么瘦、腳那么硬,天生不知疲勞,從來不見他病了躺下,連過年都舍不得休息,而且,越苦干越硬朗、越苦干越精神。

父母親合影。1994年攝。


有一次假期快結束要返回昆明上學,我在路上勸父親:“阿爸,您太辛苦了,要注意休息。要是在山上覺得累了,可以打個盹、睡個覺調節(jié)一下。畢竟您快50歲了,一個人在山上干這么重的活,我在外有些放心不下?!备赣H輕松地笑著說:“阿東,作為長子,你跟我上山這么多年,還看不出我已經把燒炭作為一門人生藝術?我正在享受吃苦背后帶來的巨大樂趣。為什么這樣說?首先,燒好炭是一門藝術。這么多年,我對這座山、這幾片樹林已爛熟于心,知道如何砍伐、如何換場、哪些要砍空、哪些要留、幾年可以復砍、窯子怎么挖,還有,鉆山窯、馬蹄窯、鍋蓋窯等哪種更好,裝窯時粗細木柴如何搭配,怎么掌握燒火、拉煙、封窯火候才能燒出一窯好炭,如何打掃窯子,里面的炭腳才會更少、炭才好燒。其次,靠誠信找錢是藝術。整個石鼓街的大多數(shù)人都知道我的炭好,所以,不論是你媽媽還是你們兄妹去賣炭時,都是單位或有人家訂好了,背去就賣了。你告訴人家多少錢一斤,他們就會按斤付錢錢,從不會懷疑、從不會講價。這是多年的誠信換來的口碑,說明人家對我這個賣炭翁是理解的、尊敬的,我的勞動是有價值的。其三,燒炭是既吃苦又享受的藝術。說起燒炭的苦,經歷過的人才能體會到。集體吃大鍋飯時,的確感覺燒炭很苦,但為掙了工分,為了不餓肚子,為了你們4個兄弟姊妹長大成人,我忍氣吞聲、低頭做人,看不到什么希望。但如今不同了,感謝“包產到戶”讓我們得到溫飽、“地富摘帽”讓我們找回尊嚴,特別是恢復高考改變了你及全家的命運。你能考上村里乃至石鼓片區(qū)的第一個應屆本科生,我臉上有光、心存底氣,身上更有使不完的勁。如果你的二妹、弟弟也能考上大學,那我和你媽這輩子值了。我現(xiàn)在簡直就是在享受燒炭帶來的人生樂趣,越是苦干越有精神、越是苦干越有盼頭。真是‘蜜蜂采花,苦中有甜’啊?!?/section>

1986年7月,我大學畢業(yè)的同時,二妹考上了麗江教育學院中文系,弟弟考上了西南民院歷史系,父母親的心里別提有多高興。當時有昆明來的記者專程到我家采訪,并寫了一則《賣炭翁夫婦供出3個大學生》的新聞。當時,小妹尚在上小學,后來(1993年9月),她考上云南政法??茖W校法律系,父母親及我家在石鼓乃至金沙江邊有了一定名氣。

我剛參加工作的那幾年,假期里隨父親上山燒炭、背炭的時間仍然較多。有一次,我勸父親:“我和阿鳳都拿工資了,只有阿文、阿珍需供讀,您一定要減點干活的量,掌握著做?!备赣H說:“你和阿鳳要成家,阿文還得供他兩年,阿珍以后上高中也要用錢,我的體力好得很,還能干好幾年?!蔽耶斄?年多教師后被調到縣委宣傳部后,就幾乎沒有時間隨父親上山燒炭了。小妹到昆明上大學后,我在春節(jié)回家時對父親說:“我們3個大的會供小妹讀書。我覺得您不用上山了,母親一個人在家里既要種莊稼又要養(yǎng)豬、做家務,也很辛苦。過幾年您就60歲了,我也不放心您一個人上山?!备赣H只是淡淡一笑:“論干活,好多30多歲的人還不是我的對手呢。我的任務還未完成,我在山上會邊做邊閑、慢慢干,阿珍畢業(yè)了我會考慮你說的話。”

1998年底,國家實行禁伐天然林,此時,在四川省委辦工作的弟弟的孩子快半歲,父親說:“這次,我的任務將完成了。過年后我該去成都領孫子了,還真有點舍不得爬了30年的這座山和這條路?!碑敻赣H背完最后一背炭、將炭窯毀掉,打算第二天去背一背干柴,并把斧頭等工具收拾回家時,他卻倒下后再也起不來了。

望城坡春光。

4.父親戒煙

父親回鄉(xiāng)務農后,找副業(yè)的時間居多,在山上干活的時候多,既辛苦又單調,休息時就抽煙解悶。因找副業(yè)手頭時常有點零花錢,父親抽的煙檔次不低。他愛抽“紅雙環(huán)”“三七”“春城”“大前門”,“金沙江”算是最低檔的,因為煙癮不大,偶爾他也用煙斗抽自己種的草煙。在我上小學后,父親突然戒煙,連煙斗也丟進灶里燒掉了。我問他怎么說戒煙就戒煙,他答:“抽煙無聊得很。再說,你們讀書都要用錢?!弊源耍赣H徹底戒煙。他常說:“我燒炭時煙熏火燎都沒事,就怕香煙味,一聞到就頭暈?!彼€告誡我不要染上煙癮。說句題外話,小時候的我也頑皮,曾與同學偷偷抽過“金沙江”“紅纓”“等外煙”,有時還抽瓜桿煙。小學4年級的一天下午,我偷偷用父親當年剩下的老草煙卷了一支煙,躲到家附近的玉米地里抽,抽完后頭暈異常,回到家倒頭就睡。父親以為我生病了,摸著我的額頭問發(fā)燒沒有。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的頭還在隱隱作痛。此后,我就再也不抽煙。

5.如果政策放開一寸

生產隊時期,我家吃飯的人多,還因為地主成分,有幾年被扣減工分(以需出義務工的名義)。因此,年底分紅時,除去基本口糧款外,常常所得無幾。印象中,早些年我們家多為黑戶,年底分紅款為負數(shù),后來找副業(yè)的工分多了開始好轉,由幾十元增到一兩百元,最多的一年超過400元。那些年正在“一大二公”“斗私批修”“割資本主義尾巴”的風頭上,找錢的門道幾乎被堵死。有一次,奶奶生病急需用錢,父親寫了借兩元錢的借條,從村東邊跑到村西,好不容易找到生產隊隊長簽批,又經會計審核,到出納處卻被告知沒錢,得等幾天。跑了半天多卻拿不到救急的錢,父親就生氣地說:“如果政策放開一寸,我阿彩也不會落到這一步。”這話后來傳到隊長的耳朵里,但因我們與隊長有一點親戚關系,平時隊長也敬重我父親,便未將此話上綱上線,只是私底下把父親喊去教育一番。

為解決開銷錢及學費,我與父親曾背碎炭賣給公社、大隊機關,拿著錢回來的路上,父親對我說:“你知道我為啥要背炭給他們?因為我賣點碎炭,有個別人眼紅、有意見,但你想,連公社、大隊的領導都敢買,說明這個事沒問題。再說,他們冬天也需要烤火取暖。”有一次,我與父親在黃昏后才用手推車拉著父親利用燒炭的間隙鋸解的小方料、板子賣給了工商所。幾天后,大隊書記在回家的路上遇到去背炭的父親,就嚴肅地問道:“阿彩,有人反映你亂砍濫伐,還倒賣木材,我正要派人來調查一下呢?!备赣H趕緊小心地說:“劉書記,你最了解我了,我哪里敢瞎干呀?這些木材,有的是你們村拉木頭的人漏滾下來的(父親炭窯以上山林是箐口村集體林,林木茂密豐富),有的是村里人批了木材指標砍伐后的梢頭,有的是被風吹倒的樹木。我看著怪可惜的,就抽空撿了扛回來,想為孩子找點學費。這個事,阿原表叔可以為我作證的?!蓖械陌⒃瓲敔斢脠詻Q的語氣說:“劉書記,阿彩哥說的千真萬確,我這個貧下中農可以拍胸脯擔保。板子還是我與他一起拉鋸子鋸好的呢?!甭犃诉@話,劉書記告誡:“我知道了。但要記住,活樹不能砍,沒有批指標的樹不能砍,批了指標后多砍也不行!”父親賠笑應答著。此后,我仍多次與父親用手推車拉著干柴、小方料、椽子等賣到財政所、學校、食品廠等。后來,我在大學假期上山背炭的路上遇到劉書記,他還高興地用濃濃的川音對我父親說:“阿彩,你的兒子能干,既為家庭爭了氣,也為石鼓爭了光。上大學了還能隨你上山,不錯。好好讀書,將來肯定會有出息?!蔽液透赣H一再感謝他當年的關照。

(未完待續(xù))



編輯:白   浩

校對:錢   磊

二審:和繼賢

終審:郭俊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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