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自然是兄弟
——納西族的生態(tài)觀
楊福泉(昆明市)
“人與自然是兄弟”,這一從生與死、血與火的教訓中得出的警世之音,照徹了納西人的心靈,形成了一代代納西人的生態(tài)觀和人生智慧。于是,納西族民間有了善待山、樹、水、動物等的各種鄉(xiāng)規(guī)民約,有了敬畏自然神“署”或龍王,定期祭祀“署”或龍神的禮俗。
麗江古城的居民依水而居,水是古城的靈魂,因此,居民也珍愛滋養(yǎng)、熏陶了他們身心的水。東巴經中有《迎凈水》,舉行東巴教儀式一定用到潔凈的水。納西人把水源視為自然神“署”的居住地,對其頂禮膜拜,禁止污染水源、砍伐水源地的樹木,甚至忌諱在水源地高聲喧嘩。
過去,古城居民有不少保護水流和樹木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因為麗江古城居民直接飲用古城內的河水,因此,每天上午10點之前,任何人不能在古城的河里洗衣服、洗菜,更不能倒垃圾,這是約定俗成、人人都要遵守的規(guī)矩。來到河邊洗東西的人,洗衣服的會主動把水頭讓給洗菜、淘米的。由于幾乎沒有人往河里扔棄污穢之物,直到20世紀60年代,還有很多魚從黑龍?zhí)队蔚焦懦堑暮永?,但沒有人抓捕。至今,麗江的很多鄉(xiāng)村還保存有不少鐫刻著保護水源、保護樹木、禁止在寺廟和河邊殺生、禁止污染水系、禁止侵占河水跨河建房、禁止在水源地的山上挖土和采石等內容的石碑。
在“人與自然是兄弟”的認識下,納西族民間產生了不少保護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習慣法,以此規(guī)范、制約人們對待自然界的行為。長期以來,這些基于納西族先民的觀念規(guī)范了人們開發(fā)、利用自然資源,逐漸形成一些有益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和人們生活的社會規(guī)則、禁律。
東巴經中常見的禁忌有:不得在水源地宰殺牲畜,以免污血穢水污染水源;不得隨意丟棄死禽死畜于野外;不得隨意挖土、采石;不得在生活用水區(qū)洗滌污物;不得在水源地大小便;不得亂砍濫伐、肆意開荒;禁止在立夏后相當長一段時期內砍樹和狩獵。由此可見,東巴教不乏積極的社會功能、作用。
納西族的這些傳統(tǒng)習慣法已升華為道德觀念。在納西人的觀念中,保持水源、河流的清潔及愛護山林,是每個人都必須履行的社會公德。在納西族的主要聚居區(qū)麗江,不僅各鄉(xiāng)各村都有保護山林水源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而且,各村各寨會定期推選出由德高望重的老人組成的長老會,督促鄉(xiāng)規(guī)民約的實施。如:20世紀50年代以前,原麗江縣白沙鄉(xiāng)玉湖村的長老組織叫“老民會”?!袄厦瘛笔菍θ脒x者的稱呼,一般都是在村中深孚眾望的老人?!袄厦駮泵?年選一次,時間在火把節(jié)期間,一般選七八人至十多人。
“老民會”負責制訂全村的村規(guī)民約,并負責評判事端、調解民事糾紛、監(jiān)督選出或由“老民會”指定的管山員和看苗員看管好公山和田地。如有亂砍濫伐、破壞莊稼等違犯村規(guī)民約者,也由“老民會”懲罰。
村民起房蓋屋需要砍伐木料,首先要向“老民會”提出申請。經“老民會”批準后,由村里的管山員監(jiān)督砍伐,而且,絕對不能多砍。好幾個村子的老人告訴我,過去,準備結婚的人需砍一棵樹做婚床,這也要向“老民會”提出申請。得到批準后,只能到指定的地點砍伐,“老民會”有時還會派人監(jiān)督砍伐過程。
立夏時節(jié),細雨潤物、萬物生長、群獸繁殖,是自然界植物、動物繁衍、生育的關鍵時期,因此,納西族在立夏期間約定封山,禁止砍樹、狩獵、拉松毛,違者將按村規(guī)民約進行懲罰。封山期結束后允許進山拉松毛,但按照村規(guī)民約,每戶只能去一二人。這主要是防止勞動力多的人家全家出動,使勞動力少的人家吃虧。白發(fā)長髯、德高望重的“老民”會在路上進行監(jiān)督,像執(zhí)法如山的好法官,很多“老民”對親友也不留情面。這些“老民”屬于義務勞動,不收取任何報酬。由村民選出或由“老民會”任命的看苗員、管山員對自己的分內工作也相當負責,每天都兢兢業(yè)業(yè)地看苗、管水、巡山,發(fā)現違犯村規(guī)民約的人就當場作出處罰或上報“老民會”處罰。即使是村長、保長、甲長等的親屬犯了村規(guī)民約,也會一視同仁地作出處罰,因此,村子里充滿正氣,周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得到很好的保護。
村、社組織對保護集體山林、水源、田地起了很大的作用。除此之外,村民世代傳承的生態(tài)道德觀念也使附近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受益匪淺。過去,村民有很多禁忌,如:不能砍伐水源地的樹木;不能污染水源;不能在飲用水溝的上游洗滌衣物;不能把臟東西倒進水溝;不能砍伐和過度放牧使山上露出紅土;不能叫牲畜毀壞莊稼;不能隨意砍大樹和幼樹,甚至被風刮倒的大樹也不能隨意搬回家。這些禁忌中雖然有一些迷信因素,但往往與社會的倫理道德觀念混雜在一起,客觀上對保護村子和周圍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起了相當大的作用。
未成年人由長輩告誡,不得做任何污染、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事情。麗江古城的居民在20世紀50—60年代都從河里挑水喝,小時候,我承擔的家務之一就是每天清晨去河里挑夠用一天的飲用水。那時候,大家都不用擔心河里有污穢的物品,河底水草搖曳,河水清澈如玉,人們常常用木瓢直接在河里汲水痛飲,那情景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
在任何一個納西族社區(qū),如果有誰觸犯了保護水源、山林的鄉(xiāng)規(guī)民約,不管其來頭多大都要受罰。筆者曾調查到幾則村民因觸犯鄉(xiāng)規(guī)民約受到處罰的事例。
納西族名人和萬寶先生對我講過,在他的老家,村民護林愛山的意識很強,立夏之后絕不砍伐一棵樹。有一次,全村統(tǒng)一到集體林修枝打杈,每個農戶能砍多少枝杈有統(tǒng)一規(guī)定??澈煤笠榷逊旁谝黄?,由村中“老民”過目驗收,證實沒有過量砍伐后才能各自把這些枝杈背回家。
防止森林火災更是人人警惕的事情。過去,有一個被稱“和大哥”的幫會頭目在山上引發(fā)了一場火災,燒毀了一些樹木。他在撲滅山火后惶恐回家,路上每見到一個村民都下跪、磕頭。
20世紀40年代,原麗江縣白沙鄉(xiāng)玉龍村曾有一個鄉(xiāng)紳違犯鄉(xiāng)規(guī)民約,全村群眾團結起來,作出不準他家的牲畜與村民的畜群一起放牧的處罰。
由此可見,傳統(tǒng)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意識在納西人的社會中根深蒂固。而這種生態(tài)環(huán)境保護意識都可以追溯到東巴文化關于“人與自然是兄弟”這一傳統(tǒng)觀念。寧蒗縣永寧鎮(zhèn)的摩梭人也有傳統(tǒng)的習慣法:在封山期,不論本族和外族、男女老少都不能砍伐樹木,否則會觸犯山神和水神,發(fā)生旱、澇、雹、蟲等災害,肇事者必須賠償經濟損失。20世紀80年代,寧蒗、鹽源、木里3縣屢次發(fā)生因砍伐家族的“神木”而引起的重大民事糾紛,肇事者必須宰殺牛羊宴請村人、賠禮道歉。
“文革”中,很多淳樸的民風如煙飄逝,麗江城鄉(xiāng)的山林被破壞、環(huán)境被污染。改革開放至今,呼喚“人與自然是兄弟”、永葆麗江山水的明麗秀美、不辱沒“3項世界遺產地”的盛譽,又成為麗江人的一項神圣使命。
我在田野考察中還看到,很多村寨的樹林茂密、泉水奔涌之處有納西語稱為“署古丹”(意為“祭‘署’神的場所”)的古老祭場。在水源地看到過一些插在地上的木牌畫,上面繪著各種蛙頭、人體、蛇尾或人首、蛇體的精靈,還有日、月、星、風、云等。這種棲息于自然懷抱的宗教藝術中深藏著一個“人與自然”的秘密。
東巴教中有個規(guī)模宏大的儀式叫“署古”(即祭“署”),它對納西族的生產活動和生態(tài)道德觀等有很大影響。這一儀式的體系是在東巴教自然崇拜的基礎上逐漸形成的。在長期的生產生活實踐中,納西族先民的自然崇拜意識上升到了對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辨證認識,概括出一個作為整個自然界化身的超自然精靈“署”,它在東巴經象形文中是一個蛙頭、人體、蛇身的形象?!笆稹笔菛|巴教中的大自然之神,掌管著山林河湖、野生動物等。上述木牌畫即是用于祭“署”儀式的。時至今日,每逢農歷二月的龍、蛇之日,麗江、 迪慶等地的納西族人民還按傳統(tǒng)祭祀自然神“署”;農歷二月初八,迪慶州香格里拉市三壩鄉(xiāng)還舉行盛大的白水臺盛會,納西族民眾燒起天香,虔誠地祭祀白水臺神靈和“署”神。
東巴經中說,人與“署”本來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后來由于貪婪的人類過分侵擾自然、污染河流、亂砍濫伐、濫殺野獸而冒犯了“署”,結果,兄弟成了仇人,人類遭到大自然的報復,洪水橫流、百病叢生。人類在驚恐、無奈中只好祈求神靈、東巴教祖師和大鵬神鳥來調解,人類與自然兩兄弟“約法三章”:人類可以適當開墾一些山地,砍伐一些木料和柴火,但不可過量;在家畜不足食用的情況下,人類可以適當狩獵一些野獸,但不可過多;人類不能污染泉、溪、河、湖,不能劈山炸石。在此前提下,人類與自然兩兄弟又重續(xù)舊好。因此,在納西族民間形成了祭“署”(即祭自然神)的禮俗,每個村寨都有固定的祭場和固定的祭祀時間。在有些地方,祭祀由村民輪流主持,整個禮俗反映了人們力圖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愿望。過去,不少地方的納西族在砍伐用來建房的木料及采山石后也舉行小型的祭“署”儀式,向自然神表示感謝和抱歉之情。東巴教認為,亂砍濫伐、污染水源、盲目開山劈石、亂捕野生動物是惹怒“署”的幾個主要原因,祭“署”儀式是為那些因上述不當行為遭“署”精靈報復的人禳解災禍,同時,安撫“署”神并向它贖罪。不少東巴古籍文獻反映了納西族先民對人與自然之間關系的思索和認識:人與自然的關系猶如兄弟相依共存,人對自然不可隨意冒犯,否則將遭到大自然無情報復。與大自然和諧相處是納西東巴古籍文獻和民間信仰習俗中的一個警世基調,也是納西族古典文學藝術的一個審美范疇,其中蘊含著人們對大自然報復人類的恐懼心理和神秘感,反映出一種納西族先民迷惘、驚愕于大自然威力的心態(tài)和情緒。在東巴教著名的長幅布卷畫《神路圖》中,繪有不少因生前亂砍山林、濫殺野獸、污染水源而在鬼界經受萬般苦楚的罪人,這也反映了上述傳統(tǒng)觀念。
東巴教有自己獨特的生命歸宿觀。自明代以來,藏傳佛教、漢傳佛教、道教等對納西族社會不斷滲透,因果輪回、極樂世界、來世等觀念不斷地向納西人灌輸,致使東巴教的教義中也摻雜了不少藏傳佛教的內容,有了“33個神地”“18層天“等觀念。但納西人在死后還是不想離開賴以繁衍生息的大地的懷抱,只想回到祖先生活過的有草場、森林、山泉的地方去。這種代代相傳的生命理想的根本基礎是納西族傳統(tǒng)的“回歸自然”的生命觀。
民間流傳的古老挽歌也反映了回歸大自然的生命觀,挽歌的歌詞多以自然界和動物比興,把人的生命終結理解為如動物般回歸自然。如:納西族著名歌手和錫典唱的一首挽歌的內容是:“白云層層的天空呀,白鶴要飛到云層里去了,白云是白鶴的家呀,白鶴要在云層里飛翔,白鶴不再回來了。小鶴和小鷹呀,來送白鶴到云里去吧。白茫茫的海子呀,野鴨要到大海里去了,大海是野鴨的家呀,野鴨要在大海里飛翔,野鴨不再回來了。小鴨和小鷗呀,來送野鴨到大海里去吧。密密麻麻的深山呀,老虎要回歸山里去了,深山是老虎的家呀,老虎要在山林里奔跑,老虎不再回來了。小虎和小豹呀,來送老虎到深山里去吧。白皚皚的雪山呀,白鹿要回雪山里去了,雪山是白鹿的家呀,白鹿要在雪山里跳躍,白鹿不再回來了。小鹿和小麂呀,來送白鹿到雪山里去吧?!保ㄅO嗫恚└柚邪阉勒叩碾x去視如白鶴、野鴨、紅虎、白鹿等回歸大自然的懷抱。
納西族的許多傳統(tǒng)愛情大調善于以物喻人,如:《蜂花相會》《魚水相會》。納西人生命的基調是人與自然的一體化,因此,人的生、死、悲、歡也無不與大自然相關。
智慧、辨證的自然觀逐漸培育了納西人與大自然同體合一的人格理想,孕育了納西族文藝作品中歌詠大自然的風格、情調。東巴文學、繪畫、雕塑、音樂中都贊美大自然,有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渾樸拙稚、天然率真的風格。很多東巴經和民間文藝作品都閃爍著一種濃郁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浪漫色彩。
人與自然界一體化,以及人對大自然的摯愛使納西族產生了回歸自然的生命觀,把大自然作為精神和生命的歸宿。很多納西族詩人、歌手的作品中主要的基調是歌詠自然,描寫人取悅自然的審美感受,抒發(fā)人愿意皈依大自然的情感。這種審美追求反映了民族傳統(tǒng)文化在人們心中的深層沉淀。 【版權聲明】本頁面所涉及的任何資料的版權均屬麗江市融媒體中心和資料提供者所有。未經麗江市融媒體中心書面許可,任何人不得引用、復制、轉載、摘編或以其他任何方式非法使用本頁面的任何內容。